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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湾【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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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4 18:40: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女湾【中篇小说】





二十五年后一个春暖花开晴空万里的日子,我又一次来到安宁河畔的美女湾村喝喜酒,主人家安排我住到柳大斗大爷家。老头儿挨八十岁啰,时时坐在院坝的樱桃树下晒太阳,日头毒辣时便把马扎椅移到墙边的梨树荫凉下。老院外表未变,内里变化大哩——院坝是水泥舖出来的;堂屋和厢房的地皮舖上了带花纹的瓷砖;电视机电冰箱电饭煲应有具有;厨房的山花墙下立着簸箕大的接收天线,歪起不怕风寒日晒的脑壳紧紧的盯住东南方遥远的天空那颗看不见的人造星星;主人家带我进来了,大爷卷了杆烟子烟递给我:“你就是钟扬?怕五十啷当岁啰。还不出老相、毕竟是城里人。嘿嘿——还是改革开放好,快三十年啰,你看现在不是家家吃肉隔顿不隔天么,当年吃点肉是打牙祭呢——你看,庆桃还给我买了架手机别着,随时监护老头子呢。真是一年一个样啊!”说着掏出一部名牌手机来,望着我眯起眼儿笑了,眼窝四周爬出一片蜘蛛网。

我亲亲地叫他一声大爷,提起树下的茶壶往有黑绒绒茶垢的旅行杯里冲得特级花茶不断翻泡泡,笑着道:“大爷身子骨硬郎就好,大妈呢?庆国哥、庆桃妹呢?素云嫂嫂、二拴娃呢?还有吴二先生呢……都好么?”

大斗大爷把烟卷儿栽进晶莹剔透的山石烟斗里,我忙给他摁燃打火机点上,仔细看那山石烟斗还是当年的山石烟斗,被柳大爷捂得光花五亮,蛋黄一般莹莹发光,那是当地老农民最希珍的石头烟斗——紫玛夸烟斗——不待我看完,柳大爷说道:“你大妈也老啰,田头去了;庆国和素明两个到西昌买汽车去了,要今晚上才回来帮杨家办酒碗的忙哩;庆桃正在杨家帮忙办喜酒哩,她家娃儿都大学毕业分配呢;吴二先生——他、他、他去世好几年了——多好的伙计呐,就是没看到今天的大好局面;他女儿吴茵在北京电力部门办公厅坐机关;上前年同外国专家来过雅砻江边边;我孙儿二拴娃在北京航空学院毕业,分往成都飞机制造厂造飞机哩……钟扬呐,真正算起来,我记得安宁河边的大多数村庄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那是八二三四年的事呐!当年我五十二三岁……”柳大爷说着,伸出很结实的骨质棱型的手,摸摸后颈窝,手指习惯性地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抓两把,好象要把二十五年前的往事通通从花白的头发捎儿里抓出来,同我们在又古老又年轻的农家天井院落里烤太阳……



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格外早地来到安宁河畔。小草从枯叶里探出嫩芽,好奇地看着缀有白云的蔚蓝色天空;竹篱笆上探出牵牛花嫩茵茵的藤蔓,在酥软的晨风中东摇西摆;田埂上冒出的打破碗花儿,不甘寂寞地扬头张望,要同田野的庄稼苗亲吻似的……

空气很清新,柳大斗张开大嘴,哧呼呼吞噎几口,胸脯子里钻满凉丝丝气息,好舒贴顺意啊。河东绵延起伏的山峦后喷出道道桔黄色惟幔,飘过河谷上空,染在美女湾背后那耸入云霄的美女峰上。美女峰活像苗条秀丽的女娃娃,正探下身子俯视身下朦朦胧胧的美女湾,也好象看见了柳大斗这个庄稼汉在入村的简易公路上心事重重地徘徊,踏着脚下的泥土,蹬在两排二碗口粗的楠桉树底下。柳大斗心中又升起难解的疙瘩,他摸出那根紫玛夸烟斗儿,用劲按一锅烟沫儿,摸出很时兴的汽油打火机点燃,灰扑扑的烟雾在他宽厚的庄稼人脸庞上端围绕。边吸烟边看东山慢慢变大的日头,一只手捏着烟斗,一只手抚摸着硬扎扎的胡楂楂;好像在听安宁河哗哗的流水声,这流水声仿佛从北边的山坡上流淌而来,掀起万丈波涛,敲打安它河鳞次栉比的村庄,洗涤安宁河畔千千万万庄稼人的心坎,好活范的波涛啊!弄得柳大斗心头也是波涛澎湃,难得平静哩。

这是全县实行农业生产变革的年代。美女湾这块富绕美丽的乡坝,象一池静溢的清水,贸然间掀起春潮,波光浪影冲刷着一个个普通的庄稼院落。庄稼人们饭前桌后,田头屋角,甚至年轻夫妻间的枕头话,无不以这个为中心。独有柳大斗冷静,千叮咛万嘱咐警告女儿庆桃,儿子庆国,儿媳妇素明和老婆,要看他脸色行事。别人说待他们说去,我们家看我的。

莫看柳大斗外表冷静,内心深处却鸡爪子样不平静,这春潮来得太猛烈,他耸起的心的岩石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好几天,他吃不好,睡不香,饭后碗筷一丢,就溜出家门,仿佛要从人们的语气上、脸色里、表情中把握这新农村政策的实质。他越观查心摇得越历害。他感到极端的痛苦和不安,高高壮壮的身架儿也有点儿吃不消了,黑漆漆的肌肉也有点儿松驰,胡子楂楂也仿佛挂着焦虑,烤得眼窝儿大了一线。是啊,在这场伟大的变革中,莫说你柳大斗焦虑、忧愁,就是比你高格多少倍的县以上的干部,不是都从一九七九年开始到现在的八十年代初中期还在不断的进行学习,思考、进行思想大解放么?

几天过去了,美女湾村有几个生产队都实行了承包责任制。柳大斗虽然有言在先不准儿子,儿媳和女儿庆桃他们乱说话,但是他的压力好像一根雄鸡羽毛,轻轻地飘走了,全家人都在埋怨他,说他跟不上趟儿,思想放不开。女儿庆桃更是半嗔半认真地说:“别的生产队都动了,就我们队不动,爹将来怕要去当领袖呢。”怄得他不停地棱眼看女儿。他唯一的安慰是孙子二栓,四岁半的小崽崽,时时摸着爷爷硬扎扎的胡楂儿,撅着小嘴巴说:“我同爷爷好,同爷爷睏。”他把孙子抱在怀里,用胡楂扎他胖乎乎的圆脸,二栓又哭又闹又躲,直在他怀里钻,他感到有点儿安慰。

昨天夜里,他以一家之主的号召力召开家庭会议,说出自己的想法。谁知话刚出口,便遭到儿子和女儿的反对,说:“再折腾下去,俺家就落伍了。”

他要征得老婆的支持,不料老婆的话令他失望,说:“我啥都不懂,只晓得打开米柜有舀的;理出钱包有拿的。”

柳大斗闷闷不乐地咂烟袋杆杆,吐出一口口青灰,说:“你们包吧,我不包!”

哗,全家哗然。一家之主不包责任田,这是柳大斗摊出的最后一张王牌。

老婆车过那张棕叶似的长条脸:“不包,不包,生产队就为你开?就怕把你的金壳壳要脱掉。”

庆桃噜噜嘴:“爹不包算了,我们包。”

柳大斗不安逸老婆说他“金壳壳”,女儿话一出口,更是火上加油。他霍地站起来,连嘴圈的胡楂也在抖动;“你包、你包、我明天就把你嫁出门去。”

庆桃一听,眼泪花儿直冒。

庆国点杆烟,只吸了一口,烟火慢慢向手指靠拢,素明碰碰他,“看你那烟灰。”

柳大斗拍拍心爱的紫玛夸烟锅儿,迈向房间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了,他轻手踮脚给老婆盖好被子,迈出门来朝公社走去,去找找公社刘书记,听听他的。

公社刘书记房门上吊把冷冰冰的小铁锁,大斗失望地靠在门板上。他以为书记回去了,他家也在农村,或有啥事熬夜去了,天明准回来。他柳大斗这趟儿不易哩,装着满肚子的疑点,他要等他回来。

没一会儿宿舍上一间房门响了,冒出个身子来,他忙迎上去问讯。

出门的是公社炊事员陈干虾儿。人们习惯说饿死的炊事员三百斤,可陈干虾儿确又瘦又矮。前几天为庆祝农村责任制在全县铺开,公社和学校的人凑钱打牙祭。他的肠胃不受用,晚上闹拉肚子,这时刻正双手捏起裤裆往外跑。

老陈师对大斗说:“你找他?县上开会去啦,会完后到村上蹲点,指导落实实行责任制,你——”话未完便急不可待朝厕所跑去。

唉——柳大斗叹一声,看着已跑进西山叉口的月亮,离开公社朝村里挪来……

烟沫早烧成灰烬了,他还有一下无一下地吸着,清新的空气从烟斗吁进去,听见空烟锅儿嘘儿嘘儿叫唤。他站起来,在楠桉树上敲敲烟斗,反剪双手,向已被日头照了一半的村庄走去……



大门前有几株老梨树,正在抽发新嫩的叶片,发着清涩的味儿,盖去大半个院落。树根下有几块饭桌大的青花石板,柳家几代人都在青花石板上捶糯谷草打草鞋。石板磨成碟儿型,爬满了青的、白的、虹牙红的纹路,只是到了柳大斗四十四五岁前后一两年,既然连打草鞋也不准打的时候。柳大斗说,好,柳家以后不在上面捶草了。石板冷漠了几多年月,原先光溜达洁的板面,时常有梨树叶落下来,经雨淋淋,石纹里浸满了青色残浆,经太阳晒晒,没两年石板上长出了青苔。后来,可能是风太大了,吹来许些草粒渣,石板上竟然长出几片半拃长的青草,一撮撮儿地窝在碟儿心里那巴掌大的涤涤泥绒中。唉,如今政策来了大转弯,看来这捶草石又要派上用场啰。

柳大斗一只脚蹬在石板上,暗白瞄那洞开的大门一眼,几支芦花公鸡拍开翅膀,脖子上的毛片立刻梭开了,然后咯咯咯地叫几声,脖子伸得长长的,眨巴着晶亮晶亮的眼睛,伸长脖子昂起头咕咕咕——咕咕——地狂叫几声,仿佛在比赛似的,跟着那领头的,其它几支也大鸣大唱起来,……刹间,小院里全部是鸡鸣和翅膀的搧动声,一粒粒仿佛看不见的细泥沫儿在晨色里狂飞。柳大斗真希望家人出来看鸡,还是老婆那长条型瘦脸伸出门来,给他厚实的肩头一巴掌,骂他老东西,你得夜游症呐?一晚上跑哪儿去了?他会嘿嘿笑几声,昨晚的不快就在嘿嘿声中烟笑云散哩。可是除了鸡鸣啥也没有,一阵孤独感向他袭来,他打个冷静,突然感到瞌睡希希的。他抹一把宽大的脸庞,终于迈步入门,不声不响地倒在房间的床上呜呼开了。

柳大斗一睡不打紧,把他的大儿小女老婆儿媳惊慌了。

昨夜,待柳大斗进房间后,老婆说:“他老不死的,水柳疙瘩一砣,咱几娘母包,把他瞒倒,队里人平几分,我们就包几分,包块饱水河田。”随后又分付女儿庆桃说,别哭,你爹在气头上,这几天他也苦闷得很。

几人商量一阵儿,便各自回房间睡。庆桃妈见大斗和衣倒在床上,搂着被子胡思乱想,不好惊动他,于是轻轻上床来,理起被子盖住心口。当她一觉醒来,已是鸡叫时分,一床大花被子统统盖在她身上。她用脚绊绊大斗睡的那头,空浪浪的没人。她心里一惊,这老鬼那儿去了?随手点灯一看,床上那有柳大斗哟,她急忙鄱身坐起,惊慌失措的对着儿子和女儿庆桃的房间喊:“庆国,庆桃快起来,你爹不见了。”

实际上这时候,柳大斗刚好从公社饮事员陈干虾儿那儿掏了信车身往村儿里赶哩。

除了孙子柳二栓噜着小嘴唇呼呼入睡外,三女一男顶着快没进西山口的那轮明月发出的白茫茫光浪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搜寻一遍,庆国还拿起手电往水井里照。庆桃妈面条般软的心经不住突然冲击,眼泪花儿在松驰的眼睑深处打转转儿。她真担心七窍七窍那一窍不通,塞死了,一大家人咋得了呐。

天亮后还不见大斗的身影,庆桃妈让儿子快去吴二先生家找,又分付庆桃快去支书家里看看。不管他在哪儿,只要活着,吹牛也好,坐在草坝坝里瞑思苦想也罢,只要是活的,怕他三天三夜不回家也没关系。

就在全家为他急得脚都跑长,脚板翻疼的时候。嘿,好你个柳大斗,既然梭回家,掩着房间门,沉沉地睏在床上,进入甜甜的梦乡。

庆桃妈连敲了几家人的房门,回答都说没有。她一双爬出皱纹的眼眶里悬噙着的眼泪无声地滴在围裙上。没两杆烟功夫,消息传遍了美女湾,有的人交头接耳。说昨天晚黑时水井坎边有鬼叫,在穿村而过的美女溪沟边边的白杨树下看见一个魁伟的汉子,喊不应喊不应走拢不见了……庆桃妈在水井坎旁心里一急,脚腕儿打闪闪就哭开了,一把眼泪一把涕:“我的人呐,你孤单单走了,大儿小女昨收场哟,又在这承包土地的火候上呐……、……哼、哼、哼……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苦苦操劳一辈子,老寿木也没得一块哟……我的人呐——朝鲜战场——”

庄稼男人们帮找“尸体”,女人们围着庆桃妈劝。庆桃从支书家回来,挤在人群里,眼睛酸辣辣地流出一串泪珠儿,顺她很好看的单凤眼眼角住下淌,扯着妈的绣花围裙:“爹——呐——都怪我哟——”

庆桃妈饮泣抽泣,身子发癫,把个水井坎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劝庆桃扶妈回去。这时柳庆国回来了,跟来的还有吴二先生。

小伙子拨开人群,对妈说:“妈,别哭了,我断定爹不会出祸,怕连夜摸到公社去啰。庆桃,素明你们回去,我从小路插去公社找。你们回去弄饭,爹回来了,热热乎乎吃一顿。”

太阳一竹竿高了。有的女人想得宽,在庆桃耳旁嘀咕说:“快回去,看好你妈哟,她再一口气不来,那就更惨了。”

回到小院,吴二先生坐在屋檐下卷烟,一言不发,这吴先生六十来岁了,高高长长的身子,下巴颏上有撮山羊胡,两个胭脂骨翅得很高,一对有白翳的眼仁躺在一双吃文断字的眼窝里,好像发出的眼神也透着知识的光华,是美女湾第一号有笔墨的人。特别是那双瘦筋筋的手写出的墨笔字,凝重苍壮有力成体。他卷了几杆烟,才自言自语地说:“他不会的,从七八年那个‘三中全’会到现在,也好几个年辰了,日子刚好过,昨寻短,我看庆国说得有道理,可能摸到公社去了。”

他同柳大斗是一对最要好的老哥弟,当年柳大斗从朝鲜战场回国安排了工作。六十年代初期为减轻国家负担又自愿申请回乡,这一壮举得到二先生大好评,无不感叹地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国减负,壮哉壮哉。”

吴二先生原名吴阔,因排行老二,年轻时村人叫他吴二哥,有了把年记后,不知啥时间村人叫他二先生。这吴阔出身穷苦,但从小爱学。红军长征路过安宁河畔时,一家有钱人户闻风而逃,上过一年时间私塾不到十岁的小吴阔从阴沟里爬进了有钱人的庄宅,啥也不要,偏偏抱来几大捆书回家,让爹妈把家里的米柜腾空。没事就钻进楼上的大米柜里,借助瓦逢里透来的光亮读书。时逢远房表妹来家避荒,时不时在大柜外听他读书,感动得眼泪花儿转。后来吴阔发现了,便干脆念给她听!听着听着,表妹也不知哪天兴致来了,爬进了大柜里同吴阔读书。不知啥时开始,两人在大柜里抚抚摸摸起来。大人发现了,也就来了个顺水放木筏成就了两人的婚姻。如今虽然两鬓花白,但老两口儿想起当年在大柜里的情形来,嘴角就溢出甜美的美容。在三四十年代的安宁河畔农村,有这么自由的情爱,这么美满的婚姻,真是刻骨铭心呐——大柜里的爱情……

庆桃妈噎噎硬硬抽泣。吴二先生在小院里踱踱步:“他婶,别怄了,庆国从公社回来没有他我们再找。”

庆桃妈理起衣袖揩揩眼睛:“二先生呐,这条犟牛哟,我同他一辈子不少受气,担心!他真有个好歹,我们昨过?只要他活着,我再担心,受气,我有个支柱,有个盼头呐。”

在厨房里煮饭的两姑嫂也哀哀的,只听庆桃说:“只有大哥回来才晓得。”

素明点点头,去给儿子二栓娃穿衣裳。

庆桃妈经过早上感情冲击,脸庞越发长条了。眉毛也皱了,一绺鬓发搭拉在嘴角旁,显得十分疲惫和悲观。她双手扶遮着脸,准备给二先生泡杯茶,不料孙子揉着惺松的眼睛,提着裤子,立着小雀雀儿跑出来倒在奶奶怀里,要她穿裤裤。

庆桃妈吃力地抱起孙子走进堂屋,同二先生坐在火盆边,边同二先生摆话边给孙子二栓娃穿裤裤。

素明进厨房来同庆桃说句什么?便拿把菜刀进堂屋去。两姑嫂商量弄点香肠来,一来二先生是爹的挚友,不说爹好坏,人家二先生诚心相望,比金子还贵重;二来吴二先生的女儿吴茵没去成都读师范大学时,同庆桃和素明处得很好。

香肠是腊月间宰年猪灌的,还留有几节到清明前给祖人扫墓时配盘子用,吊在爹妈房间内的楼抡上。素明站在一根高凳子上,伸左手捏住香肠,右手操刀去割。

南方的农村小院,房间都不太新开窗户,所以十分暗黑,猛然从明亮处进来,晃眼儿一团漆黑。素明割了香肠下凳子,不慎蹬翻了板凳,睡在床上的柳大斗翻了个身,懵懵懂懂地说:“你们到底要咋样嘛?”

床上叽叽喳喳一响,一句糊里糊涂的话,两个声音混着在房间里荡,素明感到有股冷气似的,奔出房间门:“妈呐——有鬼叫。”

“鬼?有——鬼?”庆桃妈眼前一花,差点把孙子从怀里落下去。

吴二先生毕竟是男人。他嚯地站起,一把抓住房间门枋,抖着山羊胡向屋里喊:“是鬼?是人?你出来,我是二先生,历来不信鬼!”他喉咙挣粗了,但声音同他的身子一样又长又细,目的是给三个女人撑劲壮胆。

床上的柳大斗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理开蚊帐往外看看,嘿嘿地笑一声:“是白天还是晚上?睡梦懂啰。”

“你啊!你是大斗?你果真是大斗?唉呀呀、你、你你——唉,你干的好事哟。活人差点拿你急死了。”吴二先生拍着门枋叫起来。

柳大斗跟着系好腰带,见了二先生,脸上现出莫明其妙的神色:“咋啦?”

真的是老汉儿,活生生的老汉儿。庆桃妈几步奔过去,撕着柳大斗的衣裳:“你哟、你哟——”

庆桃和素明都站在堂屋门前。果真是爹呢,素明哑然一笑,调头去厨房。庆桃扑哧笑出声来,掉下两粒眼泪,好象是被笑声抖出来似的。

柳大斗听二先生说完后,古铜色脸上现出几分按捺不住的笑容:“好嘛,我假死了一回,证明家人同我感情深呐,不然——”他抱起孙子,用胡楂儿扎小脸蛋,几个人在堂屋里笑开了。

午饭后,庆桃拿出爹妈换下的衣裳去美女溪清洗去了;庆国两口子到后山坡嫁接梨树去了;庆桃妈去菜园子理弄蔬菜去了;二先生牵牵大斗的衣袖说:“走吧老弟,去田坝坝头吹吹风,摆摆农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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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8:4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女湾从村口铺碾到河岸的田野里空无一人。只有浓郁的春风在尽情地把田野吹绿,把村里的桃、梨、李、杏、水果花吹繁,美女湾傲是漂亮得闪眼睛啊。



两人撇开村里的土石路,踏上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裤脚口扫着岌岌春草,向田野中心那片老梨树园走去。



有几棵老梨树,活像百岁老人。时正值二月头,树的老枝嫩条都吐出雪白的花蕾,冒出毫毫毛茸茸新绿叶苞。树下不规则地躺着几大块草椁大的石头,无论啥季节,美女湾的庄稼人在队上做活路时总爱集在这里,吹那传奇风趣的龙门阵,或男或女开开玩笑。



二先生靠着梨树坐下,给大斗一杆烟,开门见山地说:“老弟呐,你犯不着哟,这生产队的活路终年四季三丫头纺毛线似的没完没了。生活还是蔬蔬菜菜半年粮,现在这个政策实行了,调动农民的极积性哟,任何国任何家农业都是命脉,命脉通了,身体才好。”



柳大斗不声不响,闷闷吸烟。



二先生从嘴里抽出烟杆,疲惫的脸对着柳大斗,说:“本来,我没想给你说,但是我们是老伙计啰,说话就不顾虑,开心见肠,一盘一碗端出来。”



田野又荡过一阵风息,麦苗儿款款发笑。



柳大斗习惯性的抹一把胡楂,手儿由胡楂到太阳穴,抓抓头发:“老哥,问题是责任制这东西长久么?田活下到户,田块分到家——”



吴二先生忙打断他的话说:“不是分到家,是包到家,分和包有讲究哟,象牛就是牛,马就是马一样!”



“好吧,就说包吧。”大斗出口粗气:“包到家了,这田——”



“这田同样是国家的嘛!嘿嘿嘿。”二先生笑道,“这田同样是国家的,我们这叫承包经营,就是说国家把土地包给你用!所有权是国家的嘛,不像过去一样是有钱人家的。象我们这样没大劳力的人包了,抄田踏耙还要请人,你帮我我帮你,闲时白下的还找些门路找钱,农业好了,农民富了,农村面貌前进了,国家才稳固。也只有农民前进了,广播头天天喊的现代化才逐步实观得了!农业是国家的魂呢!老弟呐,你仔细想想,全队的人员都包了,就你一人不成光杆司令?你仔细考虑。”



吴二先生的话又亲又热,柳大斗听后,觉得老哥说话也有些道理。他唉地一声长叹,靠着粗糙的梨树,睁着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不远处哗哗流动的安宁河。



二月初的风轻轻梳理着不远处水沟旁那一排排老柳树,是风儿染绿了柳枝?还是柳枝吐出了风息?美女湾的田野秀美极了。柳大斗厚实的胸脯里产生一个个念头,朝鲜战场的烟火!自己火线入党的誓言;从国家的大型勘测大队自愿返乡;生产队的二十几年间的光荣;如今的农村新政策——实行联产承包经营制,把田块包到户……。他也曾经反复地思考过,但在前两年有的变更中,我咋跟上趟呢?一个柳大斗出来,另一个柳大斗就退缩了。实际上在当时想不通的不光柳大斗一人。党内多少基层、中层、高层干部不知道问过多少次啊,这思想解放象春蕾,在苍茫大地上滚荡了多少年辰!



柳大头低头想了很久,向二先生挪挪身子说:“吴老哥,我听你劝。我们共产党内有条现矩,组织上决定的必须执行。何况这是党中央向全国各阶层发出的号令,是最顶端的政策?我请你执笔,把这基层的情况写到北京去……”



吴二先生惊慌失措,山羊胡抖起来,自己虽然是村里的笔手,但从未写过这么大的文章,交到北京去,亏你柳大斗想得出来哟。他摆手道:“我这臭文笔能见大首长?”



“能的,能的,你我这么多年老哥弟啰。”



吴二先生想:也罢,也罢,自己不行,待在省城念中文的女儿回家,让她写好了。随着点头:“哼,有道理,这才是原本的大斗老弟啰。”两人在梨树下笑开了。十多天来柳大斗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虽然有点楚楚的味道,但是他毕竟笑了。



笑容还没消退,只见田埂上飞跑一个女人来。她矮矮小小的,天兰布衣一晃一晃的,就象降下一块深远的天空。老远她叫开了:“大斗哥哟,快、快,你家出事啦。”说着跑了过来。这就是美女湾大名鼎鼎的大嘴三嫂,三十七八岁光景,大嘴里时常露出龅牙齿,实在不算美。但同时她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弯眉毛,似乎填补了嘴大不好看的缺点,总体来看,她虽然娇小,但显得十分精明能干。



柳大斗撇下二先生,问三嫂啥子事?大嘴三嫂的胸脯还没平息,伸舌头拌拌发干的嘴唇,对柳大斗摇摇头,说她啥都不明白,是素明让她快来找他的,家里出事了。大斗一听,心头咯地一跳,是不是老婆她……柳大斗僚开大腿,急风闪电般向家里走去。







庆桃妈小柳大斗几岁,这几年明显的苍老了。她终年穿半新大襟衣裳,围裙上的花案全部脱掉,还看得到一些针脚痕迹。年轻时粉乎乎的瓜子脸,粉色褪尽了,生活的大手把脸给她拉长,灌骨拉高了,手掌的纹路上蓄着生活的艰辛和吃苦朴实的影迹。她的嘴有时叨唠,什么事看不贯就唠叨起来。儿子女儿和儿媳都晓得她的秉性,很少生气。从素明生下栓娃后,她主要是料理内务,服待孙儿。



这女人虽然苦,但她有盼头,照她的话说就是心比较宽,吃得下睡得着,百病不生。只是心头有块无法医的“病”,当初庆国和素明才结婚十个月就生了胖崽崽。她心头很是爽气,要儿子和儿媳多生些,让柳家人丁兴旺,说儿子不趁年轻多生几个,到老时想生也生不出来。这么根独苗苗不好待,可是儿子和媳妇好像吃了绝药,几年间没发过喜,趁儿子和素明不在时,她把他们的住房彻底搜了一遍,没发现白片片药,更没那乳胶套儿。她懵懂了,庆国哟,你们想了啥绝方啦?每每这时他就骂起科学来,科学科学科学个鸡巴,科学得女人都冇情发呐,于是孙子便成了她的心头肉,成天活象她的小尾巴。



这时刻,俩奶孙刚从后园进屋,坐在小院里的从围墙外伸进来的梨树荫下歇气哩。



没成想,院门咔吱一声脆响,进来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女人又高又大,站在庆桃妈面前,俨然是一座山峰傲然小草,她脸盘白白净净的,双眼水灵水亮,放出一束束自豪的光彩,那对胀鼓鼓的乳房,把灯芯绒领褂儿拱得鼓暴暴的。她男人叫陈胜俊,五十二三岁,穿四个兜儿制服,右胸前的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副大干部的打扮。两口儿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他通过各方面打通关节,送儿子到新建起来的一座钢城去当工人。儿子陈贤昌临走时十分矛盾,要找庆桃为妻安家于安宁河畔,他又不情愿。再说去到新建的大钢城找个盖章拿钱打铃吃饭的女人总好?但是同庆桃毕竟有了三年的婚约呢,怕庆桃给他翻脸。于是他把庆桃送给他的两件兰涤卡衣裳和一个红色笔记本找出来,要爹妈交给庆桃,解决好同庆桃的婚约关系,今生不能成夫妻,也要成为好朋友。



亲家临门,庆桃妈忙不迭站起,俏疲的脸上纳出微笑招呼亲家母,在米柜旯旮头摸出一包有锡箔低的烟儿给亲家。他是有工作的人,昨好抓老旱烟给他呢?陈家两口儿很不自在,见庆桃妈又要去厨房忙碌。陈胜俊站起来,摇摇手说:“你别忙啰,我们来给你说说贤昌同庆桃的事。”



庆桃妈一愣,继而笑道:“要查年月么?庆桃才二十岁,我想再使唤两年。”
    胜俊老婆掏出一张写着贤昌同庆桃生辰年月的已褪色的红纸,丢在庆桃妈怀里,硬帮帮地说:“他们的事儿算了。八字退回来,贤昌到钢城去了,怕拖庆桃一辈子。她们各走各的路。”



庆桃妈的脸刹间窄小了许多,足足盯了陈家夫妇二三十秒钟,忍禁不禁,哇地哭起来。



正巧儿媳妇回家来了,见此状况转身去找爹。村前村后跑了个遍,只见大嘴三嫂,忙请三嫂帮找爹,自己回家劝妈。



小院里,陈胜俊在人造革手包里掏出两件兰的咔上装,不知所措地看老婆。



老婆接过男人手里的衣裳,揉在庆桃妈怀里,调头对男人挤眉脸眼,意思快走。



庆桃妈走两步,裙里的衣裳抖落下来,一本红色笔记本啪地落在地上,经风一吹,翻开内瓤,露出一张六吋美女大头像来,孙儿柳栓一件件地捡着。庆桃妈顾不了许多,一把抓往阵胜俊的衣袖:“干部哟,干部哟,整人。”



胜俊老婆忙拧庆桃妈手腕,庆桃妈双手铁抓抓似的抓住衣袖不放。胜俊老婆胀红了脸,呼哧呼哧出粗气:“咋呐?咋呐?要骗人么?”



这时素明回来了,经太阳晒晒,脸上还有隐红。见妈的状,不好拉,不好劝,站在大门旁。象把门的女神。我守着门,看谁能从胳肢窝下钻出去?才当个工人就成龙啦?哼,薄情郎!



正在两个女人难解难分,胜俊欲走不能欲坐不好的当儿,柳大斗回来了。武纠纠的庄稼汉,被大嘴三嫂吓傻了,跨着柱子一般的大腿跑回家,出了一身毛毛汗。



他进门来,看见老婆正拉住胜俊的手,陈胜俊的老婆又在撕扯自己的老婆的手。三个人像炸麻花儿的面团儿撕扭在一起,他火冒三丈吼道:“都放开,像啥话?”



庆桃妈松开陈胜俊,痛苦地捞起围裙捂着脸。陈家夫妇面面相视,胜俊终于鼓起勇气,裂裂嘴,露出两排被烟油染得发黑的大板牙,对柳大斗强颜做笑。



看见两件衣服和笔记本及那巴掌大的生辰八字纸片儿,柳大斗脸上的肉一丝丝往下巴骨沉。他啥都明白了,压住直往上冒的闷气:“要退,让贤昌来。”



“贤昌走了。”陈胜俊掏出纸烟递给柳大斗,柳大斗看也没看,胜俊尴尬地自己点上烟:“我代表他来,他临走吩嘱过。”



一句话说得柳大斗怒气直爬,你代表他来?他是你儿子还是你是他儿子?妈的屄,咱柳家好欺负?走了,跑得出天壳壳去?当初是哪个龟儿子三番五次来提亲?人走心变?臭娃儿。柳大斗按奈住直窜的怒火,压住说:“要退,可以!我家庆桃不是少手缺脚嫁不出去,我问你:当初是挜给你家?还是你家来提亲?”



“大斗哥哟,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当初的话咋拿到今天来说哩?”胜俊老婆见男人接不上话来,忙接话说:“生意不成还人意在嘛。”



“我家庆桃不是市场上的猪,过买卖?”柳大斗火冒三丈:“说,滚、滚、莫说没结婚,结了婚还可以离呢!老子看不起!没卡在眼角儿头!”



陈胜俊拉起老婆的手,走了。



柳大斗车头劝老婆:“别哭,强按的牯牛不吃水!”说着拖起院里的衣裳扔出去,正好扔在梨树梢儿上,抖出了那张照片出来。是庆桃的,该死的妮哩,你把爹的脸丧尽了。



这是张头部特写照片,一双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副弯弯眉毛,椭圆的脸蛋,笑微微的嘴巴,黑油油的头发,乌云样浮在肩上。



柳大斗青筋显露的手捡起照片,哼,该死的妮哩,你自由得多阔气呵!他正要迈出门去,一双松疲的手捏住他,大斗扭头一看,原来是吴二先生,不知什么时挤在了小院坝头。对大斗说:“别伤妮儿的心呐。”







柳庆桃没有眼泪。枕头、被子,枕头下面的花衣裳,一件针织背心和大花裤衩头,仿佛都变成了小舟,仍狂风巨浪掀到半空中,不断地变幻,一会儿抛进半空中,一会丢进谷底,白花花的水沫无情地吞噬了她的身子,她呼天叫地,奋力拼斗,在远处看到一缕新生的太阳光,耀得她脸苍白,大眼睛往里纳,一道弯得极为美丽的眉毛,仿佛是饿极了突然看见新鲜桑叶的小秋蚕,在眼圈儿上跃动……



老梨树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睁大眼睛盯着普通农院的婚姻变故。在它身上唧唧细语的虫子,进入抑制的烦躁不安的寂寞,只有新嫩的叶片好象在说:“庆桃呐,我们同你一样经不住风霜呢。为啥子嘛。”



堂屋内,淡黄色灯光毫不吝啬地钻进每一个角落,庆桃妈理起围裙蒙住半个脸,两个鼻孔滴下的鼻涕在鼻翼下合成一股清白的绒浆,滴嗒一声滚在脚前。



柳大斗背靠壁板,眯缝眼睛,手里同样捏着那根紫玛夸烟斗,手纹渗出汗渍,风儿一吹,冷悠悠地钻心。庄稼汉心中被感情的潮水涌着,他后悔昨夜不该用火爆爆地话来伤女儿的心,今天出事了,全村传遍了。柳庆桃被陈贤昌蹬掉了,黄花闺女两斗翅,连吹几回无人要,名声要紧。姑娘的名声,同白杨树细嫩的树皮一般,经不住风雨狂敲碎打,火头娃儿,迈出农门就不认黄么?唉……



突然,柳大斗砰地砸壁板一拳,差点把壁板砸个窟窿,阳趁灰也仿佛要震了下来。老伴拧把鼻涕惊异地看看他,他闷闷地唉一声说:“包,明天就包,柳大斗不信挣不出个人样儿来。”



素明用手肘儿碰碰庆国,意思是说爹堵气。



庆国斜媳妇一眼,不开腔。



二栓小崽儿仿佛看透了今夜家庭的变化,知道小嬢嬢被人耍抛了,虎头虎脑地龟缩在素明两腿间,理起素明的衣襟折绉儿。



柳大斗摸出庆桃的特写头像给老伴:“去劝劝她,莫伤心,挺起腰杆做人。”



房间内的庆桃没有哭泣,好像死神的手掌已伸进了闺女的心窝。庆桃妈捏着照片进来,心里倏地一个念头:女儿吃药呐?近几年来,大姑娘小媳妇大争小吵,悲愤痛楚,往往爱喝敌敌畏,吃耗子药。庆桃呐,妮儿哩,你莫寻短哟!她放下照片,关闭房门,看看躺在床上的女儿,放下蚊帐,摸上床去。



庆桃没动身子,感到妈依偎在身旁,妈的热气像春天的太阳驱赶她感到伤肌侵骨的寒气。



大姑娘的房间是禁区,枕头下是保险柜。



就是这张油漆驳驳的老式床上,洒去她多少相思,载着她青春的胴体在理想的航道上飞行哩。那光着膀子在美女溪里捉泥鳅的童年,小同伴刘望云抓把泥糊她花脸的情景,   她哭咧咧地呸呸吐着流到嘴角的泥浆浆,站着嘻嘻直笑,给他抹眼泪揩口水,还把指头粗的老泥鳅放在她嘴角边逼她发笑……春天,她背着竹篓掳笈笈菜,沙粒儿扬进眼里,望云给她搬开眼儿吹哩……



老式木床,变成新的蚊帐,这枕头、这床单……没一样没铭下她对贤昌的爱?贤昌是高中生,她最羡慕哩,自己读不得没法;为了贤昌,她宁原变成一片片竹叶儿,吸来光色,供竹儿撑枝拨节;她在床上想过多少永远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心事呐!努力去体验将来同贤昌一块儿生活的情景。为此,她特意去县城理弄了头发照了张大头相片,买了笔记本。在安宁河边的麦田埂上,她交照片给贤昌,贤昌抱住她狂吻,吻得她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搂着他的头颈,抱住她的腰肢,好象两座大山合拢了,贤昌的手从她衬衣后头滑进了她的腰肢,她轻轻一拐:“不,留到以后!”,说着把胸脯紧紧地贴在贤昌的胸前,以仿他不听话的手往胸前滑。她感到田野正抽黄的麦穗儿都笑弯了腰,正痴痴地笑她和他哩……



身后传来妈唏唏嘻嘻的声音,妈也在抽泣么?庆桃听得很真切,同时妈妈的体温正向她后背沟传来。不过,她仿佛散了架似的,忙把头车向妈怀里。



庆桃妈理理女儿搭拉在嘴角的头发,摸摸女儿手腕儿,从头到脚打量庆桃一番,女儿修长的身子宛若依在路旁经风吹雨打又变得绿嫩的兰草。看到女儿左脸庞压住的枕巾上湿了巴掌大一块枕巾,两粒混浊的泪珠儿落在女儿右脸蛋儿上,滚进她欣长洁白的脖了里去。她喃喃地说:“桃桃,都是妈不好,早知今日,妈当初会象你爹一样,咬断铁筋也不许,妈害了你呐,妮儿哩——”



庆桃猛然翻过身来,一下抱住妈瘦丁丁的腰杆,头抵在妈怀里面“妈呐,昨怪你哩,我只愁、愁、愁、咋见村里人呢?……”







生产队里召开社员大会。



柳大斗伸个懒腰,眼眶里挤出几滴眼泪,温温地有力地砸在眼睑下。他嘿嘿地一笑:“包,我柳大斗有的是计划,都怪这懒腰,挤出两大泡热泪,这下安逸了。前些年当队长没功夫安安逸逸打哈欠呐——干上!”



队里的田分三大块,一片从村口延伸到安宁河岸,是片饱水河田,土质终年黑亮黑亮,闪着猪油色;另一块是壕壕田,从村北直推到美女湾下,终年可以自流灌溉,但土质较疲;另一块从村背爬到美女湾从半空里伸下来的大腿里,尾同壕壕田相交,土质更次一些。



会场上窃窃私语,向责任制领导小组提供若干建议,供圆满得出方案来。年轻的小队长急得汗流夹背,看来矛盾一时不好解决,人们都不能包孬田,更怕包了后估产上吃亏。柳大斗蹬在人群里,用眼光找家里人,不见女儿庆桃。大斗心里明白,退婚的事才过几天,怕丢人现眼,面子过不去。然而庆国两口子,没来咋的?还有自己的老婆呢?都士盾了么?柳大头眯眯眼,终于看到老婆在同一拨女人堆在一起,庆国两口子也同拨儿一堆了,大家都议论纷纷,情绪激扬。



柳大斗敲敲烟斗,走过去拽住去年接了自己班的小队长,到场坝边边压低声音说:“安逸么?这脑壳上的瘙子好咬人!”



队长笑开了:“大爷,好事难做呐。”



“我思虑好了,”柳大斗言出有声:“我家六口人,六八四亩八。我给你解解困,包一半肋巴骨的尾巴,二亩四。”



“大爷,你——”队长惊讶地盯柳大斗:“这不是整起耍哟,这是执行重大方针政策呢,一捶定音。我们正准备方案,搭配或抓纸团儿。”



“嗨,我又不是三岁娃儿,红口白牙,一言即出,三架马车拉不回。只不过,队里那干涸了的老荒鱼塘,你们考虑一起包给我,不然二亩四分孬田永远翻不了捎。”



队长捡根一拃长木棍儿,漫无目的在两腿间画着,思谋良久,才缓缓口气关照般的说:“大爷,干鱼塘——荒丘丘的终年裂开娃娃嘴,四周藤藤萝萝爬到塘心心,你还要搭给你?包了二亩四分助巴骨尾巴田,矛盾倒是轻了,你要找家人商量商量呀,不说庆桃和大妈,庆国素明干么?”



“嗨,我们家的事我说了算,庆国素明没分家立灶,我说了算,”柳大斗站起来说:“其余的田块怎么包,你们好好听听大伙的意见,弄个圆满安逸的方案出来,最好听听二先生的意见,他脑壳灵咣。我不占一分便宜,你别想到我让位儿给你就……不给你们为难,保证完成国家的公粮,你放心,我柳大斗绝不失言,你叫会计上册,孬田减掉二亩四。”
    队长无言地低下头,好象说:都象你一样,这工作有这么难么?他无言地笑笑,跑到人群里去。



几天后,美女湾生产队的田块承包到户了。这一变更,使全村的人们身儿心儿全部熔化到了土地里,而且几十年不变。以土地为本的庄稼人,心身全部拴在了这金娃娃身上,劳动生产力获得新的生命。



柳大斗如愿以偿,虽然包了二亩四分最孬的田,但全家人没大言语,庆国两口子有点看法,甚至想过分家吃饭的念头,回转一想:老头儿是犟脾气,怕闹翻了,再闹不愉快,加之庆桃婚事变故,两口子也只有忍了。



柳大斗能忍吗?不能!公布方案和拉尺量田后的当天夜晚,晚饭后不久,他拍拍儿子的肩头:“以后把整个身子挖进去,俺家五个大劳力,把老荒塘的淤泥出到孬田去!改造它让它吐出饱水河田的产量;订产量是孬田,我们家让它变成油黑油黑的饱水田……有信心么?”



庆国也由衷地笑开了:“你是老者(爹),你说咋干就咋干!我一身牛劲正使上啦。”



“我先去看看,你在后头。”他很心疼儿子,那是自己的骨头,得细着用来,他还嫩呢,大斗说:“给你妈你妹说,我后山去了。”



不待庆国多语,他捞起个蔑蓝,一把条锄,消失在奶浆般的夜光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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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8:4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的夜晚很宁静,静得来能听得见柳大斗吸旱烟时嘘儿嘘儿的声音……



柳大斗到后山来,没去肋骨田,而是去了荒塘边。



荒塘很荒,塘埂四周长满了藤萝,藤萝又笼住零星的海碗大小的楠桉树,塘心淤泥三尽厚,长满茂盛的青草,草丛里好像有野雀儿叫唤……



柳大斗绕塘儿转一圈,暗暗数数楠桉树,便在已被风吹日晒弄得极为荒乱的当年守鱼塘的窝棚儿边,丢下蔑蓝和条锄,顺手点杆烟,搓搓手掌,暗暗盘算工时。



似乎是天意。柳大斗正盘算的时候,荒塘同田块相夹住的乱坟坝里传来嗯嗯嗞嗞的哭噎声,哭声时大时小,在皓月凌空下,随着风传到很远很远去。



奇怪,夜静人澜,月光花花的夜晚的空旷田野里有人哭泣?哭声使人有点毛骨耸然,甚至浑身惊怵怵的呢。



柳大斗辨辨方向,昂首挺胸,用力咳嗽一声,朝长满芭茅草的荒壕坎坎走来。



在弯弯田同荒壕坎坎相连处,面向东方的山峦有两堆坟土。一堆坟上长满半人高的芭茅草;在月光下一招一招的,像狗尾巴;另一堆坟土爬满復地草,垒坟的石缝儿里,钻出青蒿,风儿摇摆着,散出淡苦涩味儿;两堆坟间龟缩着一个人,沓拉着头哭一声又抽泣很久,他身旁有个舖盖卷儿,一个长鼓鼓的黄杂襄,挎包系带上挂着一根汗渍渍的毛巾。



柳大斗踱手踱脚偎在大石头后细听;这龟儿从哪儿来,守着不能说话的爹妈哭嚎?哭吧,娃娃,当年你多有本事?今晚——嘿,我好生当当收音机。柳大斗一动不动地龟缩在石头后面,尽情欣赏这忏悔的音乐,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做啥的。



“妈呐,爹呐……你们不成器的儿子……嘿嘿……你们千唤万呼不出来呐——我、我咋见美女湾的父老乡亲呐……”



哭的人是刘望云,柳大斗明白了,没动弹。



三年前万木凋零,百草枯荣,望云妈由于脑壳痛僵死在床上,家无鼠蚀之粮的儿子,拉钱落债买了副白杨棺木安葬了母亲。在一个天高地黑的晚上,锁上三间低矮潮湿的房子,怀着悲切痛苦的心情离开了美女湾……谁知三年后的今天,刘望云天降一般回到美女湾,参加包产到户,在风清月明的晚上,龟缩在爹妈坟头痛哭流涕。



刘望云根本不知道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龟缩着他原来的老丈人——柳大斗。他抹一把湿润润的眼睛,看看不远外静溢朦胧的村庄,倾听着安宁河在夜间发出的单调的流水声,捏着包上的毛巾揩揩眼睛,对着村庄说:“美女湾啊,政策把我召回来了,大斗大爷、庆桃、你们宽恕我吧。”



石头后的柳大斗,一屁股坐在嫩嫩的山草上,昂脸看着东方仿佛镀了一层灰银的山峦,仍月光水花色糊着道劲的庄稼男人的脸,过往之事汩汩地淌了出来……



柳家和刘家是世交。特别是六十年代第八个烈日炎炎的盛夏的季节,为了防冰雹混刹庄稼田,生产大队在美女湾下的坡坪上架起了土台炮。每当亮云乌布电闪雷鸣又挟着炎热时,土台炮便装满火药朝美女湾伸来的天空里不停地冲去,以驱赶冰雹云块,有朝鲜战场经历后回村的庄稼汉同刘望云的爹做了炮手,就是那年的阴四月二十一的晚上,土台炮炮筒爆了,望云爹倒在了血水中,卧在大斗怀里,只说了两句话:“老弟,为了保庄稼,——我——望云母子就拜托你啰,望云,庆桃长大能……”



柳大斗背起望云爹往村赶,血水雨水把他的白布衫浸遍,望云爹死在大斗的背上……



庆桃和望云半大时,望云妈请人来提亲,柳大斗干帮硬脆应承。两个孩子相差二三岁,亲梅竹马,将来完婚成家会过得幸福,也了却了刘老哥一片心意。谁知后来……想起后来,柳大斗两眼冒火,不管刘望云怎么忏悔,他悄悄离开大石头,走进老荒塘,捏起大山锄,狠狠地一锄挖进去,一撮月光也被他带进了肥厚的淤泥里,听得见月光入地时“咗”的声音,似乎钻进了三尺深……







吃罢晚饭,柳庆桃无精打彩地出门来。



很多天以来,她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的龟缩在家里,她的心被刘望云和陈贤昌伤够了。她需要宁静,需要休息。她仿佛是背荫处的含羞草,不好意思将她的身子敞露出来,吸收太阳的光辉。她脚跁手软,浑身无力,仿佛满身的筋骨都被她曾经炽爱的两个男友抽走了。她不愿回想过去的酸甜,要极力忘记陈贤昌,要极力把他从心底儿抹去。但是刘望云的整个身影儿却始终在她记忆深处徘徊;她深深地发现,自己一个普普通通农家丫头的婚姻咋同社会的风息联在一起呢?她想不透彻!一个刘望云在母亲去世后,由于负债累累,堵气走了。柳家得知后,去半路上拉他回来,差点同柳大斗大吵,好象柳大斗伤了正在冒春的小伙子的身心。气得柳大斗堵气说,你要外面去瞎混,就不是柳家的女婿;规规距距回来种田挣工分;不然你别进柳家大门;柳大斗本意是堵气他别出去;谁知刘望云年轻气盛,脑袋一扬走了,一去无音讯整三年半;当年年头上,陈家就来提亲,柳大斗不同意,那知他看见女儿已长大成人,又不知望云音讯,于是答应了。不料刚刚实行责责任制,农田包到户,一个陈贤昌进钢城当工人去了,把她甩到了半边……



柳庆桃走出大门来,站在老梨树下张望已全部实现责任制的美女湾。老梨树正在冒繁枝,枝条上的嫩芽芽已把雪白花儿打谢了,一片片新绿的叶片,在春风中抿嘴笑她似的,似乎对她说:桃桃妹、别焉巴、挺起来、出嫩叶、开洁花……正在这当儿,妈火僚火急出门来,捏她一把,神密地对她说:“去搞啥?”



“不搞啥,透透气。有事么?”



“他——”妈调转话头说:“刘望云回来了,你别睬他哟。当初把你爹气进紫肝心。”



庆桃心里呼地一热,揶揄地瘪瘪嘴:“妈哩,我还睬他么?我不嫁人了。”
    刘望云回来承包了自己的亩把田,包得很好,饱水河田。庆桃妈是几天前就晓得的。



柳大斗对老婆说了老荒塘坟坎头的见闻后,说:“叮嘱叮嘱庆桃,别理他娃儿。”



此时,庆桃妈说:“咋不嫁,男婚女嫁,天大的理!妮哩,你说说话。”



庆桃哑然一笑:“我晓得。”说着踏开已有些见稠的暮色。



乡村的傍晚是美丽的;长满漫漫青草的小路上,晃来一群群松花色鸭儿,蹒跚地踏着油黄的脚叉儿在暮色里蠕动,仿佛是一团团松球儿,在绿绸带儿上滚动;放鸭的小丫头儿,挥着鸭杆儿,把鸭子赶得很急,一声声鸣叫,打破了静静的傍晚;鸭归窝,羊归圈,牯牛摇着尾巴多悠闲;庄稼人们,有的在沟里洗脚,有的在井里挑水,有的从承包田回来,脸上洋溢着春光,被黄昏染着,显得亲切,柔美……



看着土地经营权归属给农家的美丽的美女湾,柳庆桃不知不觉向着自家包了的弯弯田方向迈开了苗条均匀的双腿。



柳庆桃蓦然站住了。在进往山里去的路边,依着一丛金竹林站住一个人,正目视着老梨树掩映的柳家农院;他个儿高挑,蓬松着头发,肩宽腰细,白衬衫儿随风摇曳。真是冤家路窄么?柳庆桃有点心慌意乱,极力装出自信满满的神态,冷漠傲慢地从他站着的那么几十米远的小路上过去。



她过去了。他还在看梨树掩住的小院,从小院屋脊飘出几抹淡黄的云块挂在很远的天空;她过去了,他收回眼光看她的后影,她高挑了许多,头发有点零乱,水莲花样簇洒住她细长的后脖。正恰,已过去的柳庆桃,鬼使神差般扭头看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刘望云心离神散,慢慢低下头去。悔恨自己当初不该赌气出走,得罪柳家,不然么……他不敢想下去。他离家后先后在亲戚家,后来同表哥外出挣钱,谁知还没闯荡出点明堂,他同表哥回乡承包责任田来了。他要当一个成成器器的庄稼人,要回村看看庆桃,给柳大爷陪不是,请求宽恕。



当他得知柳庆桃被陈贤昌家退婚后,他的心里五味具全,同时又得到一丝莫明其妙的慰藉;看到庆桃不声不响,昂首挺胸走过去,那丝慰藉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空荡无边;恰好庆桃在百步外扭头看他,他的心里马上倒进了半勺蜜糖似的,甜味荡到脸上来,变成一丝丝汗滴滴,流得他垂下了头颅。



柳大斗全家出动,翻淤泥压弯弯田。



咸涩的汗水,从脸盘四周的毛孔里挤出来。挂在下巴尖尖上又咸又涩;半烟子老汉索性脱去布衫儿,没一会儿,黄铜色的厚实肌肤上汗粒儿统统汇集在一起,顺背沟往下流,裤腰带也湿了一圈;他呼哧呼哧喘粗气,摸起手掌儿顺脸刮一把,顺手一甩,汗水滴嗒嗒落进黑乎乎淤泥里;肉噜噜的前胸脯堆积着脂肪,活象揉好的麻花儿条儿,悠然地闪动;小馒头一样,很有力的奶奶和奶头上长着的几十根黑森森的毛花,随着他的闪动而不住的悠晃,黑色淤泥在他的老山锄下不住的翻卷。



他盘算过,出老荒塘的淤泥铺二庙四分肋巴田,今年大春这一季,不用施土家肥和化肥,稻谷也赛过河坝田;买化肥的钱可以去买两根架子猪,真是泥巴堆堆里拱出两条猪来呐;池塘里放进鱼苗儿,好生经佑,他家变成美女湾第一户养鱼大户。私下这笔账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怕别人眼红,说他一个老共产党员捡安逸,实际上美女湾谁还能吃这种苦?这时他更担心刚刚实行的政策怕有反复,如果那样莫说柳大斗吃不消,谁也吃不消;看来出淤泥改田永远不会错,致于养不养鱼以后再说啰。



柳大斗摸出心爱的紫玛夸烟袋,在锄把上敲敲,眯眼儿看看兰悠悠的天空里毒实的太阳,点火吸着,向身旁的老伴说:“你回去做饭。”



庆桃妈脸上左一条右一条的纹路里同样浸满汗水。几年没做农活了,插生儿捏起锄把,腰眼背受不了,但这是自已家的,她愿意流尽最后一滴汗珠来维护家庭的利益,她理起围裙揩揩眼眶周围喊儿媳:“素明、素明,你去。”



素明的脸红扑扑的,眉尖上挂了点汗和泥的痕迹,挽到膝盖的裤腿,均称银白的腿肚白亮亮的优美,腿肚处湿泥糊弄着,没泥的膝盖上更显丰腴美丽,汗花儿顺鼻翼挂到嘴边,她呸地吐一下,弹飞汗珠儿,笑着说:“他么孃去嘛。”说着斜庆国一眼,二十六七的壮小伙子没理会媳妇,弯腰不断地出淤泥,身后小山丘般耸立几大堆,手臂上和背心没遮住的胳肢窝下,一绞一绞的肌肉不但地重复一鼓一胀的节奏;两口子都是大劳力,谁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盘算过,光出淤泥堆好,滗滗水息,再一背篓一背篓往弯弯田背,全家人苦干也就那么一两个月时间;同时两口子都想到喂养鱼苗,大抓家庭副业;素明想得更浪漫,养鱼搭个棚儿,爹不来看鱼塘,他同庆国在棚里过夜,让大自然为她婚后的生活镀上一层梦幻般的意境。



柳大斗见谁也不动,又说:“庆桃,庆桃,你回去煮饭。”



柳庆桃头也没抬:“妈去嘛,太阳毒得很。”庆桃脸庞白里透红,红得象鲜艳极了的牵牛花瓣,汗珠儿便是花瓣上的水珠儿;劳动使她忘记一切,裤袖同样缩到膝盖,露出的膝盖骨那端,不像嫂嫂的一样是银白而是一种绒白,弯腰出泥时,前身的曲线和后腰的曲线仿佛都被土地的气息染绘得格外的鲜活;那天暮色里的回头一望,她才发现刘望云也呆呆地看她,她这个年龄心里集汇着的一种春的呼声在她心里慢慢地扩起来;于是她每天出完泥回家后,脑海深处就出来一个幻觉:白色的衬衫,赤着曲线毕露的身子,抚摸着玉滑冰肌的肌体……这不是幻觉,是好友吴茵给她的来信写的大学里的女浴室洗澡吧……自己呢,一天活儿下来后,只有用香胰子溅水抹抹几下,三五几天热水洗澡,那象大城市哩,天天开放浴室;她真希望美女湾也有女浴室,让一天的疲惫被热气腾腾的水花花冲走……



柳大斗见太阳偏西了,谁也不回去煮饭,便把条锄挖在淤泥里说:“走,都回去歇歇。”



在树荫下捡木棍儿搭“房子”的孙儿,见了爷爷,说他修“大房子。”大斗笑咧咧地说:“孙儿有本事吧,长大爷爷送你读大学。说着蹬在地上,让孙儿骑在脖子上,又向荒塘喊几声,驼着孙子回家去。孙儿抓住大斗钢硬的头发,笑咪咪地说:“老爷乖,老爷好,老爷把孙孙儿忘不了。”



“小狗日的,”大斗笑呵呵地骂:“抓紧点,别闪腰……”



柳家一家人回村不久,刘望云确顺美女溪走了上来,在壕壕田里转了转,然后悠到老荒塘边,抚着一棵楠桉树,看看荒塘,猛地脱下衣衫顺手挂在树杈儿上,纵身跳进塘里,捏起大条锄忘命地挖起来。



离家太久了,回到家里时,院里长满了苔藓,青蒿芽草,门板上爬满了蜘蛛网儿,还落着一枝干蜘蛛,躯体已变成了甘脆的壳儿。他收拾好家务,在生产队包下了自己的八分五厘尚好河田,然后亲手在墙旯旮栽了两排樱桃树,巴望它们愉快地长大,做纪念。



小伙子挖起锄头就没伸过腰,他好像把全部的忏悔之情凝成无穷的力量顺锄柄流进黑亮的淤泥里去,太阳探出山口时,他身后已翻了近一分大小的淤泥,他担心柳家来人,只好不舍的把老条锄挖进去,敏捷地跳上坎来撩起衣衫儿,边揩汗珠儿边顺美女溪走了。







是谁暗自帮翻淤泥呢?没有蛛丝马迹,没抽柳家一只烟,又没吃一碗水?是谁呢?柳大斗懵懵了。他要查查,好好感谢人家呢!这可是劳动力呐!七八天间,他身上脱了一层皮,人瘦啦,头发也深了,从头到脚飘出的汗味儿更浓烈了。可喜的是他吃得下,睡得着,精神尚好。



月挂树梢头了,全家从老荒埂回来,快到村口时,他把锄头递给老婆,说去趟二先生家,给他留着大门。



柳大斗那里知道,就在他千方百计打听的时候,刘望云又来到老荒塘边,缩头缩脑地看看塘里的动静,又习惯性地把白衫衣挂在树梢儿上,跳进塘里,踩着软绵绵的黑土,挥汗如雨地翻起来。



这是刘望云第四次帮大斗大爷家翻淤土了。



月亮真好看,不明又不太干净,好象吴刚老者伐树也累了,坐在树下吸烟歇气,羞羞的翻开花白的眉毛,窥看大地上的一切,瞧到刘望云一片赤诚之心。



刘望云终于直起腰来,抹抹脸膛,气喘喘地眯眼瞄瞄一溜新翻的土地。月花儿洒满塘间,松花花的泥土颇象安宁河的水波一波一波朝塘四周涌去,他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慢腾腾地爬上塘埂。



哎呀,衫儿不见了,刘望云惊慌失措,心突突直跳,急得在挂衣衫的桉树下团团转,瞪大炯炯有神的眼睛,抱着一丝一线希望顺塘埂找,盼望别人别给他开玩笑,把衣衫藏起来了。



实际上衣衫没走远。这几天塘里出现的怪事不断迷糊住了柳大斗,也使庆桃莫明其妙。待爹走后,她也给大哥大嫂扯了个谎,说去女友家找个花样儿来绣。



庆桃一个回马枪杀回荒塘来,还没到塘埂边,就发现挂在树杈儿上的衣衫。她猫着身子靠进塘埂,捡了根木枝轻轻儿地把衣衫儿不声不响地捞下来。她端祥久久,将衣衫儿搭在手腕上,靠近塘埂想着思着,然后找个缺口边儿,小心翼翼地伏着往塘里望。她发现了白卖力气的人,但又很远,看不分明。他在塘里伸腰时,她差点惊呼了:是刘望云。唉,咋是你呢?柳庆桃正在不知所措时,刘望云上塘埂来了,柳庆桃慌了手脚,忙紧紧地贴伏在塘埂下,眼睛溜溜地跟着望云转。



刘望云没找着衣裳,一屁股坐在埂边茂盛的覆地草上,掏出烟,但没有火。他刚站起来准备回村去,确见月光下走来一个魁梧的人影,他来不及朵闪,只好依在田埂边,捎着月光静心闭息睁大眼睛,扫瞄着铺满月光的田野。



来者是柳大斗,他到二先生家找到二先生,二先生说两个老哥弟几天没见到了,让老婆用青菜叶儿包了一节陈香肠塞在灶膛里,提来一瓶本乡本土的老白酒,两人呷一口酒,咬一口香肠,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会儿一股暖流在胸间活范了,柳大斗终于吐出在荒塘发现的事,二先生眯着眼儿,   抿抿山羊胡,思谋良久,提议大斗再去趟荒塘,来个出奇制胜。于是柳大斗趟着皓月洒下的乳白月汁,二昏二昏的向老荒塘走来。



柳大斗摸摸绊绊地蹬上塘埂,差点惊诧地大叫一声:啊哟!他后悔自己迟来半辰,不然就看个一清二白。如今淤泥翻完了,人去了,莫想查出蛛丝马迹来。唉,好人啊,好人呐!



柳大斗顺塘埂转一圈,突然发现顺塘埂走来一个人,几乎同时都异口同声地问:“哪个?”



“唉呀,爹哩,你来干啥?”



原来是女儿呀,乖妮哩,爹七询八访,原来是自己的女儿,柳大斗感到愧疚,感叹地说:“你把爹害苦啰,还不快回去歇歇。”



庆桃过来了,两手空空的使柳大斗又莫明其妙了,他上下打量女儿一番,月光大方地盖去庆桃脸上的红晕,为她秀美欣长的身子披了一件柔和的纱衣。大斗透出醉惺惺的酒气问:“丫头哟,你来做啥?”



“找东西。”



“啥丢了?”



庆桃笑笑说:“钱包。”



“有多少钱?”



“三十二块五角八分。”



“走,回去,三百二也没人捡,明天找。”



柳庆桃破天荒在爹面前扯谎,顺口说了个三十二块五角八分,老爹居然相信了,庆桃莫明其妙地高兴。实际上她已把帮翻塘的人看分明了,她还要拿起衣衫回去。谁知又来了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她急忙把衣裳藏在麦垅里。她不断对父亲扯了谎,更不愿告诉父亲帮翻老荒塘的人是谁,只是衣衫还在麦垅里,放心不下,父女俩各怀心事往回走。



父女俩走了,刘望云从树影下钻了出来,一切都明白了,他揣摸庆桃知道衣衫儿是他的时候心是恨呢是喜欢?



十一



老荒塘变了,弯弯的肋巴骨田变了。淤泥出完后,柳家全部劳动力从早到晚,披星戴月把新翻的肥泥巴背到弯弯田,拨开麦笼倒在麦垅沟里,一堆堆肥沃的泥土在麦萝的陪衬下,宛如深兰色的空中悬挂着米黄色的星星,落进了弯弯田。柳家出色的劳动,使小队长感叹不已,更让村人们惊讶。



“啧、啧、啧,弯弯田要出货了。”



“真是人勤地生宝呐,你看你看柳家包下的最孬的弯弯田……”



在人们的赞誉声里,在美女湾人的眼皮底下,柳家完成了对老荒塘的改造和对肋巴骨田的改土。柳大斗弄来几斤二半肥肉,熬了两大盒回锅肉,全家劳馋了近一个月,还请了小队长和二先生,酒是吃了,只是心头不很爽快,欠着那个帮翻泥的人,丢了啥似的。



正是謩春时季,柳大斗酒醒后,身体轻松惬意。他拉亮电灯准备起床去,老婆攀住他,他车身对着老婆,爱抚地说:“你再睡睡,我先起去。”



庆桃妈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贴着丈夫宽阔的前胸说:“荒塘弄好了,庆桃的事该商量呐。望云回村来了,有些事……”



柳大斗沉思良久不开腔。



“咋样?庆桃不小啰,二十一了,庆桃忱下有……”



柳大斗抠抠脑壳:“当时我好丢脸啰。全村人看我们家的笑话,你晓得我是死要面子的男人。”



隔壁的房间里,柳庆桃同样睡得雅烘烘的,一觉醒后,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个月光如水,风酥息软的夜晚象楔子样楔进了她的心,从荒塘回来后心头直垫记着那件衣衫,天刚蒙蒙亮,她又来到荒埂处的麦垅里,把衬衣拿了回来,在美女溪把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放在荷叶枕头下。不料庆桃妈找顶针,无意中翻开女儿的荷叶枕头,发现了这件半新旧的男式白衬衣。差点惊叫,继而转头一想,嘴角纳出几丝微笑,原封不动的放好,急切要把这事儿告诉柳大斗。这时,正是宁静的佛晓时分,是两口子吹枕头风的好时光呢。



柳大斗暗想:庆桃说找钱包,好个妮哩,把爹瞒得帮紧哩。他把老婆的话穿起一想,认为暗自翻淤泥的人是刘望云。他鼓起嘴巴吹口气。



庆桃妈摇着大斗肉乎乎的臂膀又说:“咋办呢?庆桃二十一了,养大猪有名,养大女败名呢,是时候了。”



“大,有多大?仅仅二十一岁嘛,如今提倡晚婚,二十三四五的丫头,农村城市成打打,偏偏庆桃败名?”



“过去,十六七,十八九过门的也不少,我和你也是……”



“过去是过去,今天是今天,时光翻了三十多年呐,还看老黄历么?”柳大斗给老婆理理零乱的头发说:“今后谁来提亲,无论男方是那个,别应承,等妮自己耍两年再说。”



庆桃妈没开腔,贴着柳大斗进入朦胧的睡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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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4 18: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安宁河畔的春天格外醉人,浅绿、深绿、浓绿伴着桃花、李花、樱花、梨花,不分先后、争分夺秒、争先恐后地从山坡上、河套里茏往河畔的村庄。雀儿在翠枝绿叶间眨巴着黄晶晶的眼睛,东瞄瞄西瞅瞅的乱跳。仿佛在看院坝里洗衣裳的农家闺女,惊讶地看庆桃洗衣服,叫唤得极欢……



前天的黄昏时分,深邃透远的天空浮着几片白绒似的云块,优然地粘在天空里,使安宁河这块本身就很肥实的天空更加流油似的。庆桃怀里揣着那件浸着肥皂味儿的衣衫,忐忑不定、羞涩不安的朝村南头刘望云的小屋走去。



不其然,刘望云不在家,她的心情更空了,把衣衫儿挂在门钉扣儿上踅身往回走。



突然她们相遇了。在巷口的路上,她就象是一副牙雕,羞涩地艾怨地站在巷口的路上,来不及躲闪,就到刘望云面前。一刹间,头顶上已放明的月亮凝固了,空气没有了,她俩僵硬地站在路上,他扛着板锄,愣愣不知道说啥。



“你,——庆桃——,我……”



“你衬衣,在门上。”



“我的衣?是你?……”刘望云语无伦次,双手发热,“我、我……”



“你别说,没啥哩。”声音极小声:“你帮翻淤泥,我知道呐,你……”



小伙子眼睛发热,几滴泪花儿打转转。柳庆桃的艾怨早飞到九天云之外,她朝前走了半步:“你别怄,村里没亲人,病倒咋办?”



“庆桃呐,我悔死呢,不该给柳大爷赌气。”



“我不恨你,一点也不恨,人有错过不一定是坏事!我爹的脾气也绝。”



柳庆桃担心别人发现:“回去吧,有空来家耍,这阵空了,没活儿了。”



柳庆桃说着走了,走了几步调头看他,他还呆呆地望着她呢。



又过去两天了,庆桃妈要出门去。自那晚巷路再次相见后,庆桃巴望刘望云时刻出现在小院里,合适时给爹认个错算了。



这时她妈车身出门去,顺手把院门锁了,爹同哥嫂到河边的  饱水河田去了,明知我在家冼衣裳,咋锁门?庆桃觉得妈过份小心哩。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自言自语的声音:“唉,咋锁了门呢,大爷大妈不在家么?”



庆桃的心猛一振,抹抹手上的肥皂泡沫走过来,透过院门缝儿,看见刘望云正转身往回走,忙喊:“望云,望云,我在哩……”



刘望云扭头一看,只见门缝里透出庆桃美丽的脸庞,大吃一惊:“你,咋被锁上啦?”



“妈赶场,我在围墙旯旮洗衣裳,她认为没人就锁啦。你从哪儿来?看见我爹么?”



刘望云穿的是白衬衣,能隐约看到红背心闪光,他今早去信用社还款时,说供应的化肥拢了,于是回村后便来柳家,想找个岔儿打破同柳大斗的僵情,谁知大门上了锁。



“唉,化肥早迟几天没啥,”庆桃把嘴贴在门缝上说:“我爹还有点‘梗’,我担心他不同意我们重归于好。”



“找我柳大爷认错,还不行么?”



“不,你知道么?我爹的话只有二先生能——”



“我晓得了,我找吴二大爷去。”



“哎,”庆桃忙叮嘱道,“你也别太急,我妈的事你别管,我有招儿。找吴大爷要有耐心,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哩。”



刘望云扑在门板缝儿上嗯嗯点头。



“好啰,快去找吴大爷吧。”



刘望云从门缝里伸个指头进去,滑滑庆桃的脸:“你记住哟,化肥拢了。”



刘望云刚走一会儿,庆桃妈果真从围墙的另一个角儿出来了,进到院里,放下一包盐巴,上下打量庆桃:“妈啥都明白了。”



庆桃喜嗔嗔看妈一眼:“妈哩,他才走。”



“他,哪个?”



“望云,他来说化肥拢了。”



“哦,”庆桃妈拍拍女儿的肩头,“妈没啥子话说的,你也大了,只怕你爹……”



“妈呐——”柳庆桃水灵水亮的眼睛盯妈两秒钟,端起洗好的衣服床单,去美女溪清漂。



十三



趁此机会柳庆桃把衣盆放在清澈明净的美女溪旁的青石板上,鬼使神差去找刘望云。



这是一幢低矮潮湿的农家小院,院里没有成排的果木树,没有鸡鸣狗叫,院里铲了的几丛小草殘留下一抹新土的痕迹,沿围墙角头有两株月月红花,正在吐绿冒红,鲜活极了。



院门吱地叫了,柳庆桃纳纳地勾低着头,脸庞绯红得有些发热,刘望云寻声急忙走出来,探头向外看看:“快进来。”



庆桃抿笑一下:“不哩,我来给你说说,我爹傍晚回来,上县城办事去了。妈说,只要我爹通,她没啥。”



刘望云情不自禁地朝庆桃面前探一步:“我就去找吴大爷。”



“路在我俩脚下,看昨走。我清洗衣裳去了,怕妈到沟边边找我。”



刘望云看着庆桃的身子消失在小路远端,最后被美女溪旁的新嫩绿荫掩去,小伙子抓抓头发出门向吴二先生家走去。



看到刘望云到来,二先生特意从堂屋端根凳子出来让望云坐,刘望云心头火燎火急,不知如何开口,事先打好的腹稿,一个字也抖不出来。



二先生放下手捧的“三国志”,笑呵呵地问望云:“庄稼长势如何?”



刘望云笑着说:“大爷,今后请多指教呢,种庄稼,做田头活……”



二先生和蔼一笑:“田块出的庄稼到顶点,就需要科学,光凭经验是不会有大增产的。你们人年轻,时常学点文化,别分心,一心一意种庄稼,发展些家庭副业才会把家庭振兴起来。现在政策稳贴,将来更好!比如说你柳大爷家包下的那口老荒塘,打整出来就是个金塘塘,我劝他趁早下鱼苗……”



“柳大爷家包荒塘?”刘望云极力若无其事地又说:“上屯下堡没鱼塘哩,养鱼更要科学。”



二先生点点头:“我老啰,你们年轻人,别直想轻巧的,不论做庄稼活,还是在外做人工活,都要又吃得苦又要长心眼儿,有空时学些笔墨,这是个根本儿。”



“吴大爷,你的话拔开了我的心窍,我想,我想……请你,请你……”



吴二大先生磕磕烟灰,打量望云说:“有啥为难的尽管说。”



刘望云鼓起勇气,向二先生吐出绕在心间的肺腑之言。



十四



一连三天,二先生没找到柳大斗。



柳大斗到县城去了。二先生在庆桃家找到庆桃妈说明来意,庆桃妈笑道:“这个猪脑壳硬是要提给吴二哥啰。不过,得好好教导望云一番才对,称心。”



二先生笑咧咧的说:“莫说教导唷,给大斗老弟和他婶磕头都应该,不过,话说回来,这娃儿在外头学好了,这比金子还贵重,我对他说望云呐,只要朝好处学,你大爷大婶心头就亮堂哩,他俩会原谅你的,三寸气在千般始嘛……土地爷爷还发笑呢?是么——她婶。”



庆桃妈笑得满脸皱纹,说:“关键是她爹。”



太阳仿佛聚下了几千年的热能,猛然间哗哗地直淌美女湾。千万缕紫红色光束直湍湍射在麦穗上,沉甸甸的麦粒儿热得抬不起头来,能听到阵阵嗦嗦的催浆声。公鸡随便在墙根下,在竹林边创个坑儿,卧着整个身子,眯起黄晶晶的眼眶。要不要摆摆大红冠儿或伸伸脖子,看到吴二先生歪戴蔑斗笠,手握竹杆儿,在竿儿顶端扎几片雄鸡羽毛,一晃一晃地向田野里走去。他同老婆的责任田,麦粒头儿已发黄了,麻雀儿成群的在麦穗头上掸啄。他去撵雀儿,时时照照进村的小路,看见柳大斗,拦他在这丰收的田野里说庆桃的事儿最合适。竿儿上的羽毛扎成一束,顺线儿腾过去摇过来,活象一支专捉麻雀儿的猺子。



“喂,吴老哥,转田块撵雀儿么?”响午时分柳大斗回来了。他依然光着脑壳,几天前刮过的光头,长出麦芒般的钢硬浅发,络腮胡儿也爬了出来,直串太阳穴同头发携手并肩,整个身架儿更是钢健。



吴二先生把竹竿儿插在田野里,同大斗坐在穿村而过流入安宁河的美女溪边。柳大斗脱了解放鞋,烧得浅白的脚趾浸入美女溪明净的水花里,喜孜孜地说:“老哥哟,我请你帮写的材料弄好了么?”



“那事么?那事么?”二先生讷讷地笑笑道:“明说吧,老弟,我怕写不好,只打了点腹稿想等吴茵放暑假回家,让她执笔,她们人年轻,思想敏捷,专学中文,会写材料……”



“老哥,不用啰,我摆点龙门阵给你听……”柳大斗笑颜满面地说开了。



从美女湾到县城五十八华里,柳大斗没过渡到安宁河东岸搭开县城的公交车。他从西岸逆安宁河而上,去县城看看有无胶制犁弯,准备购两副,到秋夏时再去买条小牯来喂,明天春上架犁头,抄田踏耙不落人后。



农资公司的塑胶犁弯俏货。柳大斗懒洋洋地四街逛过去悠过来,把自由市场的摊摊看个遍,称取三斤鲜肉,买点糖果,再灌一军用手壶老白酒,去看望丈母娘去了。他丈母娘七十有八了,精神还望实,眼睛明亮,又有三个大小舅子,一大家人旺。老女婿看望老丈母娘,有一年算一年嘛。



不料,丈母娘也到县城去了。柳大斗把东西往大内弟家一放,打听大内弟到城关公社去了,于是他也到城关公社来。



城关公社是这县最早实行农村新政策的社镇之一,县委县府正在城关公社召开表彰大会。柳大斗钻进黑压压的人群里,看见城关公社那老院——旧时的舞台——现在的主席台上,一溜站着二三十个农民代表,县长、县委书记正给他们胸上别大红花。很多部相机对准抓镜头,场面鲜活热闹极了。最后县委书记还声音宏亮地号召城关公社的庄稼人,要他们出一批专业户、重点户。为繁荣城乡经济做出贡献,为全县几十万庄稼人做表率……



会议散了很久,柳大斗懊恼地回到丈母娘家,帮丈母娘家忙了几天活,他满怀信心满面春风地回美女湾了。



柳大斗惭愧地笑笑:“老哥,还是你有眼光,瞄准了政策,我啊就是这德行,弄好了割牛卵子都行——”



吴二先生摆摆手说:“那里,那里,老弟身上闪光的东西多哩,比如给队里解围,自愿吃苦馍馍……”



柳大斗摸出心爱的紫玛夸烟斗装了指头粗细根旱烟,要回村去。二先生拽拽他的衣角说:“老弟,你听听我的呀,没完哟。”



“啥事?”柳大斗坐下重把脚丫放在溪水里。



吴二先生抿抿山羊胡道:“我要说个破镜重圆的龙门阵给你听……”



柳大斗歪歪脑壳:“老哥哟,你莫说啰,我晓得你说的是庆桃和望云的事么?那有好马吃回头草的道理?”



“这娃儿懂事明理了,他不敢见你,说当年你也是为他好。”



柳大斗瞪瞪眼睛:“我又不是老虎,一口吞了他?”



“老哥,别浪费口水啰,要是别人说这话,我一拍屁股走球。可是,你老哥——望云请你来的?”



“哪是哪是,要不是你老弟家的事,老哥也不多嘴。老弟,儿女终身大事千万思量思量啊。”



柳大斗不开腔了,双手捧着脸膛,双眼盯着太阳下逐渐黄了头的麦浪。



二先生拍拍柳大斗的肩头,又说:“人嘛,吃一堑长一智,未必是坏事。他当初是把你气进了紫肝心。今天醒悟过来。他,谁给他开窍?指点?老弟呐,天下人那个不爱自己的儿女?你有天大的怨气,也要看在庆桃身上,为庆桃着想,更要尊重他们嘛。你好生考虑考虑,三寸气架心头,也有个咽字,别再推她们更痛苦哟。”



柳大斗咬咬嘴巴骨,沉沉地吁一声,凝重地说:“听你老哥的,只要他们耍得拢,我当老子的还有啥话说?就等他们再相处相处吧!年代毕竞不是以前了……”



十五



一切都成熟了。黄灿灿的麦子,象一块若大的金黄色帷幔,铺天盖地的浮在美女湾的土地上,南来的风捎儿扫过,金色的浪头一起一伏向远端飘去……



壮实的半烟子庄稼汉柳大斗说到做到。他用心观查女儿爱黄昏时刻出门去;每每月亮放明时刻回来;脸上时时刻刻现出浅浅的笑魇;老汉的心头也吃了糯米酒似的,半甜半醉。



有一天他去饱水河田后回到家里,发现有两袋化肥放在堂屋,问女儿化肥买回了?庆桃抬头笑起来说:“我不晓得,你问我妈嘛。”



柳大斗没问下去,他在老婆面前反装不明白,说:“你把化肥买回来啦?”



庆桃妈要抖露的话潮水般涌到噪门,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人家把好事做完了,我们还做梦哩。”



“哪个?”



“我也不明白。”



柳大斗不问了,夜间把自己去看望丈母娘的事重复一遍。庆桃妈喜孜孜地说:“你哟,去也不给我说一声。”



大斗又说:“只要经济好转,首先给你缝几套伸展的衣裳,再制一副妈的老寿木。”



庆桃妈笑骂道:“咋的?不通就不通,一通就通拢屁股?”



“你不明白哟,躺下躺下,我摆点事给你听。”大斗俏皮地按老婆睡下,说:“明年喂几根大肥猪,妮儿的婚事上好好摆摆酒大碗,收坛酒呢——”



第二天柳大斗换了个人似的,用面盆舀来井水把个老梨树下的大石板洗刷干净,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磕磕烟斗,惬意地咂叭着老烟叶。紫玛夸烟斗嘘儿嘘儿地发红光,映得他的脸膛红亮红亮的。准备明儿是逢场天,让老婆子去赶马房沟,打两瓶烧酒,割几斤肉,邀上吴老哥,让他通知刘望云,全家人欢欢喜喜吃一顿开镰饭,麦子成熟啰。



“爹,我妈呢?”素明回家了,青花围裙盖着提篮,里面装有十几个鸡蛋。她光着头,油黑的头发散出汗味儿,瓜子脸红丹丹的透着青春的光泽。见着柳大斗,二栓挣脱素明的手,爬上大石板,扑在大斗怀里。柳大斗把孙儿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狂亲,同儿媳妇进院来。



二栓娃真是宝贝疙瘩,奶奶抱抱,么孃孃亲亲。小龟儿子也很有灵性,摸摸奶奶的手,玩玩自已的小阳雀儿,对着么孃孃冲尿尿。



柳大头笑咧咧地取来六把镰,蹬在围墙旯旮头,在马鞍型的珠红色磨石上磨镰。一粒粒铁锈儿,一粒粒砂浆儿,同清澈的水流淌成浆浆,饱含着庄稼人的多少希望和喜悦在磨石上淌动……



柳二栓噜噜小嘴巴:“要爷爷睏觉,吃酒酒。”说着抄起一滴水滴在大斗后颈窝上。



“爹,我们家才五个劳力咋磨六把镰?”素明问。



“明天,你同你妹同你妈三人去赶场,我要请客。给二栓的姑爷准备了一把。庆桃、庆桃,你去给二先生说,明天晚饭叫上客人来家吃饭。”



话音刚落,庆桃风一般跑出大门去。



素明对妈一笑,说:“我就晓得他两个会好起来。我去给庆国说一声。”



庆桃妈应了一声:“早点回来吃饭啊。”



磨好镰,大斗向老婆吱乎一声:“我去弯弯田看看。明天赶场的钱在厢子头,衣裳压倒在。”



说着蹬下身子,二栓骑在大斗肩头上。



俩爷孙向村后的弯弯田走去……



十六



……大门咯吱吱欢叫起来,声音从门斗里白雾似的漫出来,显得格外的苍重稳健,尾音拖得很长很久,有的音符洒开的豆浆一般溅落到老梨树的嫩绿枝丫里去,抖落几伴零星的梨花,紧接着我仿佛听见枝条里冒嫩芽的吱吱声。



我寻声一看,大门卷进一个大妈来。他明显地老了,一双枯篙的双手反剪在已经弯驼的后腰上,花白的头发护住一张又仄又小但是还很精神的脸,皱纹爬满前额和眼眶周围,眸子还明亮,见了我,咧开还有几颗牙的嘴唇冲我笑开了。我急忙迎上去扶住她说:“大妈哩,你从田里回来啦?”



“钟扬娃,你也来杨家吃酒么?”



“是啊,大妈,你还精神?”



“年龄不去啊,才七十六上。”大妈笑开了:“老来像八十岁一样,腰杆都弯了两三年啰。”



岁月不饶人呐。从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十一月到今天,快三十年了;从美女湾大兴农业生产责任制到现在也整整二十五年了。时光老人的双手又在这对风风雨雨几十年的老夫妻身上重重地涂抹了几笔浓浓的色彩。想到此,我无不感慨地扶庆桃妈坐下来,大斗大爷又笑着说:“你大妈没啥大毛病嗨,莫看他弓腰驼背的,眼睛还亮堂得很哩,耳朵也好使。”



我感到莫大的慰籍,笑呵呵的说:“祝愿大爷大妈健康长寿,好好地保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会越发好呢。”



“是啊,你看你看,二十几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一晃过来了;国家越来越强大,你大妈和我们这代人都一天天老了,要不然,庆国他们买车来,我还想去学开车呢。”大斗大爷笑眯眯的又道:“是几家人合伙买的新客车,今冬明春安宁河西岸修好公路,准备跑交通呐——”



话没说完,大斗大爷的手机轻快地唱起歌来,大爷摸起来瞄瞄,挨拢耳朵边边,咹了几声才说:“都做席啦?你不消来啰,有人同我和你妈一路来,那个?来,他给你说……”说着大爷递手机给我。



我喜咪咪的叫一声:“庆桃妹么?”我比庆桃年长几个月。



“你是钟扬哥啊?”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你们快点过来坐席吔,席后我们还要去娶亲哩,你妹儿我当上娶亲大人啦,拖拉机都准备好啰。”



我也急切地想看到庆桃,虽然去年我回老家,大伙儿还嘻嘻哈哈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过饭,但毕竟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了,于是便开玩笑的说:“你要把望云抓在包包里带去啊?别忙走啊,等我过来同他把把盏。好好喝一杯。”



“他到成都看娃儿刘栋去了。二栓和刘栋大学毕业分配工作都是吴茵在北京帮的忙……他三个天天都浮在我心里呢……好了,老家办喜酒你晓得的,起落三四天哩,娶新媳妇回来我们慢慢聊啊——快点过来坐席呐。”



“好,我同大爷大妈过来,你就试试做好娶亲大人的派头吧。”我被庆桃妹清爽的笑声所感染了。



我走在中间,左边是柳大爷,右边是大妈。我们在村里七拐八湾的小路上走着。美女湾这个——这个安宁河畔无数个美丽的村庄的村庄满村儿姹紫嫣红,堆绿重翠,绿柳依依,清风习习,空气里洋溢着百花淡淡的清香;美女溪越发丰满的欢快的跳着,轻轻地、汩汩地、淙淙有声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流淌着,在偏西的太阳光下,一整沟儿流金淌银,活像一条闪着金光的银白色绸带,一头栓着美女湾,一头搭进春波碧荡的安宁河,向更远更美的远方流去,汇入澎湃倾天的汪洋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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