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后

港湾

妻子睡觉去了，我打开书房的窗户。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腊月的风，在岁末的这个夜晚，曲折的穿过楼宇，爬上我的脸颊。夜深了，钢筋水泥构筑起的点点星火，在这个夜晚发出病态的美；远处的灯光，把城市的那边脸映得有点红；偶然冲起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焰火，提醒我，马上过春节了。

　　可是，这个春节我病了。记忆中，这是平生第一次在春节时候生病。也不大，就是咳嗽的很，脑子欲裂，眼框生疼，浑身针扎一样。吃了两次药，似乎好了些，就是瞌睡的很。以至于今天和一个远方归来的朋友，喝茶的时候，竟然在太阳下的坝子里，差点睡着了。

　　这个朋友，似乎天生有着长不大的心情。原来每次见面，总是会讥笑他的不成熟。可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其实，他没有变，依然如昔：白净的脸庞，真诚的话语，这些语言就象他嘴唇上的胡须，浓烈、赤热。改变的只是我。中午酒席上的一些话语，让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的我才是不成熟的。相对于他这些年一直以来的对人态度，我虚伪多了。可笑的是，我竟然把这种虚伪看作是成熟的表现。现在看来，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我和他的谈话，再次验证了我的判断。尽管他是站在商人的角度，我是站在文学的角度；尽管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天真，我看起来仍然沉稳和严肃；尽管我已经结婚，而他即将结婚.......尽管我们两个仿佛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但是，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在很多人眼睛里面没有的东西：清澈。我觉得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而且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吃完饭，他叫我去喝茶。随后来到户外的一个茶房，宽阔的园子里，四处洋溢着，长青树的绿。那些树我叫不出名字，只是看着很绿，我们搭了几把椅子，摆在阳光之下，一会就被晒的懒洋洋的，因为病了，本就瞌睡，竟然闭着眼睛朦胧起来。

　　忽然他说，还记得我们卖甘蔗的事情吗？我猛然一下惊醒，随口应答到，记得的，永远记得。

　　那年，我上高中一年级，寒假前就吵吵着要做生意——我总是觉得自己应该能干成什么事情的，自信满满，却又总没干成。父亲拉了一大东风车甘蔗来，叫我去卖。那时候，人，青春年少，百无禁忌，呼朋唤友了一大帮子同学来，大家就坐在甘蔗边谈理想，谈人生。谈的都是以后要挣多少多少钱，或者是要干什么大事业，一时间沉醉不已，仿佛天上的云都能摘了下来，揣在兜里带走。

　　牛是吹的多了，就是甘蔗没见少。后来不知道哪个出个主意“划甘蔗”。用个菜刀，把甘蔗竖起来，刀子挽个圈，然后对着甘蔗摁下去。谁划的甘蔗皮长，谁就算赢了。输家就付甘蔗钱。这个主意对于我来说，是个好事。5吨甘蔗差不多，就被他们在10天内划完了。那是种本地土甘蔗，不算大，也不算甜，放到现在是卖不掉的了，可是当时大家吃起来，却是津津有味，咂吧着，分外香甜。现在都时兴吃台湾红甘蔗，可是却怎么也吃不出那种味道了。

　　还能清晰的记得，大家伙吃得满嘴的黑漆漆——不刮甘蔗上的霜皮的；嘴巴里面被甘蔗打了“果子泡”的；吃多了，到处去找厕所的。还能清晰的叫出和当时不太强大的城管吵架，以及中午陪我在那里守甘蔗卖，而不回家吃饭的那些个朋友的名字。

　　那年的春节在我卖甘蔗的整整15天里，没有下一颗雨，太阳和今天下午一样大，一样温暖。可是那些人，却各奔了天涯了。现在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位远方归来的朋友了。

　　我和他热烈的谈论起那次的卖甘蔗经历。他问我以后会不会忘记。我说，不会，就是进了坟墓都不会。

　　现在，当我坐在这里，依傍着考火炉打字的时候，突然想我老了的模样：烤火炉旁，闭着眼睛，坐在大藤椅子上，回忆那些曾经的朋友。他们，或许先我而去，或许仍然健在。我的妻子坐在我的旁边，拉着我的手，我们没有交谈，就这样拉着手，懒懒的闭着眼睛，互相依偎着。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最喜欢的钢琴曲子《神秘花园》。我想，以后我死了，就叫我孩子给我找个林子，种上些树，常青的那种。在《神秘花园》的曲子里，让我安息。墓前立一块碑，上面写着“他来过这个世界，并留下足迹。还和朋友们卖过甘蔗。”